半月談記者 李勁峰 黃浩然

學校安排一科訂一套，有些老師還會另外增訂，不為教學只為拿回扣;教輔推薦訂購層層加碼，有地方8年間教輔征訂人均費用翻番;教輔材料背后利益深度捆綁，一名教育局一把手落馬牽扯到多所學校，多名教育部門和學校干部職工涉案……發(fā)揮著輔導學習、輔助教學作用的教輔材料，為何成為教育領域貪腐“重災區(qū)”?江西的教輔改革又帶來怎樣的變化?

“我推薦課外讀物，主要考慮哪種回扣多”

剛識字的一年級學生，也要統(tǒng)一征訂兩種課外文字讀物，這種離奇的教輔征訂現(xiàn)象，讓辦案人員都大跌眼鏡。

“我推薦課外讀物，主要考慮哪種回扣多。”近期被查處的中部某縣教體局一名教育股長，曾連續(xù)4年組織全縣中小學生征訂兩種教輔材料，共收受回扣上百萬元。

近期，多地查處的一些涉及教輔領域違規(guī)征訂、行賄受賄案件，引發(fā)社會廣泛關注。半月談記者采訪發(fā)現(xiàn)，一直是教育領域整治重點的教輔材料過多過濫問題，依舊屢禁難止。

近年來，國家相關部委多次出臺加強中小學教輔材料規(guī)范管理的相關規(guī)定。許多地方明確規(guī)定，一門科目最多訂一本教輔。但有些地方的教育部門、中小學校等采取各種方式，超出“一教一輔”征訂范圍，使教輔越訂越多，費用越來越高。

中部某縣一所小學去年訂購《語文作業(yè)》等6本教輔材料時，原本合計定價90元卻按135元標準向學生收費。家長舉報后當?shù)卣{查發(fā)現(xiàn)，多收取的費用被學校用來征訂不在目錄中的其他教輔材料。

近期通報的相關案件中，東北某縣教育局副局長組織全縣中小學校按書商意見征訂教輔材料，4年間先后9次收受回扣款共計204萬余元;中部某縣一家書商，為請托老師多推薦學生和家長來買教輔，5年共向67名教師支付14萬多元回扣。

在教育“雙減”背景下，一些地方教輔訂購數(shù)量和金額卻不減反增。半月談記者在一個地區(qū)采訪了解到，近年來當?shù)刂行W生教輔材料采購人均費用連年增長，去年人均達600多元，高中生人均采購費近1800元。

一本教材之外再統(tǒng)一訂購兩三本教輔材料，孩子的書包被塞得滿滿當當;有的教師過于依賴教輔，上課只講教輔內容，課后只布置教輔上的作業(yè);孩子作業(yè)越來越多，睡眠越來越少，學期結束了還有好些教輔材料沒開封……

“教輔材料過多過濫，滋生教育領域腐敗，加重學生課業(yè)負擔和家長經濟負擔，嚴重妨礙黨的教育方針貫徹落實。”江西省紀委監(jiān)委第二監(jiān)督檢查室副主任鄧必晶說，這不僅是群眾深惡痛絕的貪腐問題，也是教育異化的社會問題。

一名學生在書店內選購教輔資料 韓旭 攝

教輔背后，利益鏈條深度捆綁

半月談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一本看似不起眼的教輔，背后有著深度捆綁的利益鏈條。

——教輔定價，一到兩成是回扣。一本教輔材料刨去發(fā)行、稅費等成本還剩不到三成收益，其中一到兩成要用來給回扣，這是一名教輔代理商透露的所謂“行規(guī)”。雖然回扣比例高，但學生基數(shù)大，兩三本教輔只要能覆蓋一個地市的中小學，代理商每年就有數(shù)十萬元純利潤。

在教輔代理商的各種“圍獵”下，教育領域收受教輔回扣案件不時曝光。近期被通報的東部某市中等職業(yè)技術學校教學處原主任，每學期都根據(jù)學生訂購教輔量，按訂單總額10%左右大肆受賄。

——入選目錄，不管優(yōu)劣都能“躺贏”。業(yè)內人士介紹，國內大多數(shù)省份采取省級教育部門推薦書目，市教育局組織專家評議、每科選定一兩種教輔形成目錄，縣區(qū)中小學校按目錄統(tǒng)一征訂的模式。由于教輔材料背后的利益大，年級、科目多，有的地區(qū)甚至長達10年不調整征訂目錄。

對于教輔材料代理商而言，只要入圍推薦目錄，學校組織訂購，就意味著不愁銷路，多年“躺贏”，教輔質量和師生評價都無所謂。為搶奪教輔市場蛋糕，一些代理商“圍獵”教育部門干部和學校老師無所不用其極：不僅明碼標價最高給予售價30%的回扣，還陪吃陪喝，或者以捐贈名義提供回扣，形成部分地方教育部門發(fā)福利、搞晚會、辦球賽的開支“小金庫”。

——暗箱評議，地方推薦存在交易。“哪些教輔能入圍，雖得經專家評審，但基本上是教育局里兩三個關鍵干部說了算。”在中部某市一處看守所內，該市教體局原局長向半月談記者介紹了教輔征訂目錄產生的過程。“看上去程序都到位，實際上只要打點到位就能選上。”3年前他為4個代理商打招呼安排11本教輔進目錄，從中收受大量回扣。

受訪人士介紹，沒納入目錄的教輔材料，個別地方通過“打點”學校領導后，安排班級統(tǒng)一訂購，容易導致良莠不齊的各類教輔進入校園。

亮劍“教腐”，減負從源頭抓起

下午放學時，江西崇仁縣一中的孩子們不再像往常急著回家趕作業(yè)。操場上，有的在打羽毛球，有的在跳繩，還有的在打籃球，歡聲笑語不斷。初二學生廖婧菡說：“現(xiàn)在作業(yè)少了，在學校就差不多能寫完。”

孩子的切身感受，來源于江西教輔改革帶來的變化。近年來，全國多地陸續(xù)采取措施，規(guī)范教輔征訂。江西全省部署開展基礎教育領域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專項治理，把教輔亂象治理作為重中之重。江西省紀委監(jiān)委向教輔材料征訂亂象“亮劍”，聯(lián)合教育、發(fā)改、財政等多部門加強頂層設計，斬斷腐敗鏈條，推動教輔領域系統(tǒng)性、變革性整治。

今年秋季開學起，江西省相關部門明確規(guī)定：中小學校不再統(tǒng)一訂購各類教輔材料，嚴禁各級教育部門、中小學校推薦、組織征訂或代購教輔材料;省教育廳組織全省1000余名一線優(yōu)秀教師，編寫覆蓋義務教育和普通高中各學段、各科目的學習輔導資料，供師生免費下載使用;由省財政每年出資4400余萬元，向全省中小學生免費提供義務教育文字作業(yè)本、寒暑假作業(yè)等學習材料，與教材一起免費配送。

“過去孩子書包裝滿教輔，沉得像石頭，現(xiàn)在書包輕了、作業(yè)少了，活動時間就多了。”江西省蘆溪縣第四中心學校四年級學生家長譚希豪說，孩子每晚能至少提早半小時睡覺。

“教輔改革后，學生減負了，對老師要求更高了。”江西省宜春市袁州區(qū)寨下鎮(zhèn)中心小學校長韓富說，現(xiàn)在老師們更加注重回歸教材，學校更加注重校本教研，對學生而言，“作業(yè)量比過去少一半”。

江西省紀委監(jiān)委第八監(jiān)督檢查室副主任朱桂敬說，全省規(guī)范中小學教輔材料管理，從源頭上鏟除教輔腐敗滋生的土壤和條件，減輕學生學業(yè)負擔和家長經濟負擔，讓學校回歸清朗校園，讓教育回歸育人本質。

半月談記者采訪了解到，一些老師和家長對教輔改革還有不適應：有的家長擔心孩子作業(yè)少了，會不會影響考試成績;有的教師面對部分孩子自行選擇完成的作業(yè)，批改或解答起來不盡相同。

教輔改革是一項系統(tǒng)工程，不可能一蹴而就，需要配套解決相關問題。針對部分學生“吃不飽”、農村學校自身教研能力較弱等問題，江西省教育廳在智慧教育平臺增設“智慧加油站”欄目，增加不同難度梯次的作業(yè)題目，供師生按需選用;同時引導中小學校立足教育教學實際，通過年級組聯(lián)合備課、開展校際合作、舉辦作業(yè)設計大賽等方式，提高教師課堂教學效果和作業(yè)布置水平。

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表示，教輔過多過濫直接影響“雙減”政策落實成效，標本兼治還需改變一些學校和家長“刷題式”的教育方式，同時對課堂教學提質增效，改進教育評價體系，促進教育均衡發(fā)展。